刘德顺一个个子很矮,眼睛有点屈光不正的中年人,走路外八字脚向后遁,有点像卓别林。他经常的动作是紧闭嘴唇,望着远方,然后给大家讲历史故事。他最崇拜的人物是洪承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喜怒哀乐无形于色。他最熟悉的历史是明朝后期,李自成的故事他会如数家珍的一点一点讲出来,而对于崇祯皇帝的得失有他独到的见解,特别是讲到崇祯皇帝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对于贪污腐败坚决打击等等,他绘声绘色。不过他比较蔑视郭沫若,对《甲申三百年祭》的有些观点并不赞同。
他是山东汶上县人,文革期间成为造反司令部的“参谋长”,曾任枣庄矿务局机械厂革委会主任。
我和刘德顺相识在孔庄监狱,我们都关了很久,都参加过全市游街,彼此都略知一二。由于调到一个房间才有了近距离接触,第一次见面是我从别的房间调到他所在的房间,我是大名鼎鼎的“政治犯”,又是舟山军人,有人赶紧给我腾位置,大家都和善地向我微笑,唯独刘德顺用一种藐视的眼光看着我,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嫉妒的那种冷笑,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贵族官僚阶级的子弟”!我立马回敬他一句:贱民!他的挑衅被我堵回去后有点恼怒,但压了压火说:我等贱民坐牢无所谓,你这个贵族公子哥怎么也来蹲大牢?不后悔吗?不难过吗?我根本不想再理会他,只是两个字:燕雀!这个时候大家都来打圆场:都在灾难之中,何必互相过不去,一起住了,互相照顾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吵闹。
后来,我们熟悉了,原来文革前他是工厂里的一个电工,他紧跟造反派司令刘阳生,为刘阳生出谋划策,枣庄恢复工业生产很多主意是出自他。枣庄煤机厂是一个很大的工厂,他主政期间为枣庄的造反派提供了大量的冷兵器和装备,特别是把“大联合”打出枣庄,他立了“汗马功劳”,离开枣庄的“大联合”就是号称“马陵山游击队”的一帮人马。
虽然我们部队是支持他的对立派“大联合”的,按照文革的说法是势不两立的。可是同为政治犯或许拉近了距离,同时我博览群书更与他有着共同的语言,我们都熟读《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三言两拍》等古典白话小说,一起评论书中人物,有着很多共同的话题;我比他看过更多的内部书籍,比如《六次危机》《我的奋斗》《第三帝国的兴亡》包括张国焘的《我的回忆》,国民党出的《秘密战争》等,他喜欢听我讲国外伟人的历史和中共党史不为人知的内容。我们因此成了很好的朋友。
刘德顺被捕的罪名是“四人帮的黑干将”,其罪状是1974年“九二三反党夺权”的首要分子。后来定名为“反革命杀人犯”,由于没有人命,改成现行反革命犯。此人对问题的预见性极好,或许是经验丰富吧,而且胆子大,说话毫无顾忌,每天来了报纸,他都像权威一样评价分析每一条新闻,评论每一篇文章,不过每天我都会反驳他,我们之间的争论每天会持续一个上午,有时辩论激烈时会骂出来,文革时期他在枣庄号称“铁嘴小霸王”,我并不示弱,开始我用戴帽子,打棍子,牵强附会,无限上纲使他张口结舌,但是他不服气。后来我发现这个在文革中沉浮十几年的“运动员”书本知识和马列理论都不如我,我就开始引章据典,马克思怎么说,恩格斯怎么说,列宁曾经说,斯大林什么时候说的,他完全懵了,也许他才发现比他小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有着渊博的知识和高深的理论,他似乎更愿意提出观点和我争论探讨:我们关于中越战争的争论;全国知青会议的争论;“浩劫之说”以及文革的评价。此后在一起的岁月他比较袒护我,因为他年长我十几岁。
记得我说:我们反对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专制,争取民主与法制是完全为国为民,没有一点私利,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衣食无忧,环境优越,升迁有望的人。而你们造反是为了改变你们的社会底层处境,为了当官,目的不纯正。他很坦率地说:造反就是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造反就是要掌握政权,毛主席当年造反就是要夺取政权,你说当官,也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孩子,你太理想化了,太幼稚了,当你进入社会你就会成熟,你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国为你吗?民为你吗?你去游街不是人人喊打吗?傻孩子!
记得在讨论毛说的阶级敌人一有机会就跳出来,所以七八年来一次。我说,如果“批示十条”下来的时候,你不去翻案,不去闹,也不会抓你进来。他马上说:不跳出来行么?没有机会都想跳,别说有机会了,因为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所以就要利用各种形势为自己争取权利,这是不得不做的,除非死了。不过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认命。
记得家里送过一次水饺到监狱里,我就分给大家吃了,每人两三个水饺,其中有一个水饺里包着字条。刘德顺吃到了,他转给我,看到父母的留言“不彻底平反坚决不要出来”。其中一个强奸犯找借口出去报告了看守所,看守所找刘德顺出来证实,刘德顺矢口否认。回来后,他将情况告诉了我,并挑拨一个说:华国锋鼻子像林彪的“反革命犯”借倒马桶,打了流氓告密者一顿。刘德顺站在大炕前的地面上,紧闭嘴唇,看着窗外的蓝天,对着23个在押的人说:在革命活动中告密者和叛徒是最可恨的,可以人人诛而杀之。这时有人一脚把告密者踹到在地上,几个年轻的犯人一拥而上将告密者打的满脸是血。告密者呆坐在地上,这个时候正是公安兵换岗的时间,什么也听不到。我过去将他的头撞向墙壁,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等换岗结束,告密者被带出监号,换了房间。
1978年他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羁押超过刑期了,也就回家了。我平反之后曾去他的单位找过他,我们一起喝酒,谈起共同认识的那些人,后来我们曾保持通信,再后来我们就各忙各的,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