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秉真的故事
2018-09-29
孙秉真如果活着,应该是102岁了,因为1978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62岁。那是1978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进来一个牙齿掉了一些“地包天”的老人,秃顶,眼睛惊魂没定,抱着被子衣物,然后坐到了炕沿上。经过询问才知道他是地主成分闹翻案,定为“翻案犯”。
他是一个油头,头上天天出油,隔一天必需洗一次,否则很痒。监狱里每天中午饭后给一大茶缸子白开水,孙秉真就用这个热水兑着自来水洗头,需要有人帮他浇水,所以他每天求我帮忙。我根据他说的他的家谱排辈,就说是他爷爷辈的,尽管那年我才20岁。
每逢洗头,我就逼他喊“爷爷”,他总是笑着说:好,好,我喊你爷爷,反正我比你大,你不敢答应。
我说:萝卜小,长在坝(山东话BEI辈)上,咱俩一孙,你是孙子辈,理所当然喊我爷爷,我怎么不敢答应?!我一边给他洗头,一边拍着他的秃头,叫着大孙子。他也笑呵呵地答应着。
孙秉真是峄城区五街人,解放前他以卷烟为生,雇佣二人,前后购买土地五十亩,雇人耕种。土改时,其妹妹嫁给了土改工作队的队长魏秃子,所以划为中农,“土改补课”的时候,她妹妹受不了魏秃子就跑了。这个“妹夫”就告他家漏网地主,经查确实够地主标准,改成地主。文革中,地主和中农待遇是不一样的,可以说受尽折磨。他借着批林批孔造反派翻案之机开始上访,他声称魏秃子报复他家,错划地主。他的名言就是“闹”!闹得他们(政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六神不安。结果被抓。
孙秉真被抓后,连续提审,他很乐观,认为马上就可以释放了。监狱里,曹国宁和栾东文为此进行争论:曹说孙秉真要从重,不会低于五年刑期。栾认为上访闹事不算大事,很快就会释放。两人争论不下,曹国宁对我说:你进来时间短,外面情况了解,你以为老孙案子会怎么样?我说:我认为老曹分析很对,因为现在中央反对四人帮帮派体系中,特别提到有一部分人趁机闹事,唯恐天下不乱,是严惩的对象,各地区肯定会抓闹事的典型案件。我和孙秉真开玩笑说:老孙子,听爷爷的话,你得在里面“享几年福”了。
老孙头还挺固执,他笑着说:一家子,我出去给你捎个信。曹国宁接着就说:大姑娘的裤裆-没门。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孙秉真被提出去,然后带着手铐,捧着判决书,哭丧着脸进来了。我上去从他手里抢过判决书,还开玩笑问他:怎么样,老孙子?他呆滞的眼睛突然发出凶光,发疯似的狂叫起来:十年!十年啊!我冤枉啊!冤死我了!他一边大哭,一边用头撞墙,俨然一个疯子。
栾东文愕然了,他赶紧过去扶着老孙,老孙头越拉越上劲,真有痛不欲生的感觉,我看的真实,深感这么大年纪,出来就过了古稀之年了,受到如此之烈的打击,让他吐吐怨气,发发疯吧。这样他会舒服一些。而曹国宁却没有一点人味,怒斥道:老栾,别拉他,他装什么?我见过的重刑犯多了(此时文革造反派曹国宁已被关押七年),看他闹什么?想加脚镣了!当时不知道我的火气从哪里来,立即跳起来冲着曹国宁说:“你还有点人味没有?他这么大年纪,十年还能活着出去吗?心中不难受吗?他抑制不住自己,你有什么权力斥责别人?”。曹国宁像一条被激怒的眼镜蛇,立即站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想为翻案犯鸣冤叫屈吗!”我自己毫无畏惧,在这里死活都无所谓了,我怒吼道:“我以一个人的良心,以人之常情来体贴别人,不管是什么人。如果你被判重刑,就不需要同情吗?你的同情人怜悯心哪里去了?你算是人吗?关押你才八年,我看应该再关你十八年,二十八年!”我痛痛快快地发泄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家斥责的目光下,曹国宁感到了孤独,再吵下去显然不利了,胆怯地说:“你别狂,你能怎么着我?!”我说:“我揍你,砸死你这个蛮熊”(山东人称上海人为蛮子。曹是上海人)。巡逻的岗哨来了,大家若无其事地坐下,老孙头为了掩护我们的争吵又大闹起来。纠缠住站岗的士兵叫骂起来。孙老头被提了出去,远处传来铆脚镣的声音,而脚镣声由远而近,孙老头拖着脚镣进来了,曹国宁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消瘦蜡黄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狞笑。我们还在惊愕之中,孙老头走到我的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扑通跪倒,哀求道:我上诉!你帮我写吧!我正在犹豫,栾东文,程传松等人把老孙拉起来说:你这么重的刑,岂不是连累别人?人家是政治犯,弄不好会加刑的。孙老头仍然哀求道:我不认字,你行行好,救我一命吧!曹国宁接上话说:“是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是有同情心吗?你不是自认为是一个人吗?”他量我也不敢写,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我居然答应了。我折起被子当桌子,铺纸而坐,孙老头自述一番。
一九三八年孙老头的父亲在牛山后给他土地三十三亩,房子八间。不!不是!他自己又否认,说是十一亩地,房子也不是全住的,有四间用做卷烟的小作坊,后来日本人来了,我们全都逃反走了。到峄城住在人家大屋檐下的小棚子里,一年以后,才盖起了四间房子,弄了五六亩地,自己还是卷烟卖,后来结婚了,又弄了几十亩地,不是,几亩,两三亩吧。反正那个时候生活也不好,起早贪黑地干,才解放时,魏秃子是工作队长,给俺划成中农,那时候他是我妹夫。后来我妹妹跟人家跑了,家里给他们算离婚,魏秃子不愿意,又告我们是地主,他认识人,给我们定成了地主。我不服,到处找,街道上又说我是地主分子,我不是地主,我能不找吗?
孙老头似乎很有理,我笑道:老孙,你不冤枉啊,你就是地主,就是量刑重了。你有几十亩地,有香烟作坊,雇佣劳动,这就是地主,你妹夫给你包庇了,后来你妹妹跑了,人家不管了,肯定划成地主。你闹就是翻案犯。我不能给你写。我把被子搬回原处,孙老头自知理亏,有不甘心,锤头痛哭,跪在我面前不停地磕头,哨兵找来了牢头,孙老头立马转向牢头:求求你们,找个人给我写上诉吧,我冤枉死了。刚要跪下磕头,被牢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的老头子,六十二岁了,在地上打滚,牢头指着我说:你给他代笔,他怎么说,你怎么写。我点头称是又重新操笔,他的意思,我的语言,写成两份上诉状,呈上,孙老头对我感激涕零,省了一顿饭给我吃。
上诉之后,孙老头又恢复了元气,居然和孟老头摔起跤来,在大炕上打来打去,被孟老头摔了个四爪朝天,笑着服输。闹归闹,几天过去了,老孙头突然消瘦了很多,也突然衰老了很多,大家莫不为之叹息。不久批复下来: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老孙夹着铺盖去了劳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