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要塞的看守所就是在警卫连里面的一个独立高墙院子,仅仅一排牢房,都是双人间,铺板放到地上,一个棕垫一层褥子。我是1977年8月末从南京被押送回来关在这里的。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脚镣声,过去我们总是在电影里看到带镣的人,其脚镣的声音给人以庄严的音乐感。然而作为一个囚犯,在狱中听到脚镣声却是令人恐惧的恐怖感,那金属的撞击声就像一个赶夜路的人穿行一片坟地突然听到有奇异的声音一样,使人的头发直立起来。我第一次放风就看到了那个带着脚镣的战士。他在烈日下罚站,穿着一个部队发的黄色大裤衩,上身白衬衣血迹斑斑,他呆滞的目光带着极度的恐惧,带班的看守正用军用腰带抽打他的脸和身体。他屈膝站立,双腿发抖,被打倒之后,又在呵斥声中挣扎着爬起来,一阵皮带又把他打倒,呆滞的目光里带着乞求,这神态让任何一个有人性的人都会产生怜悯心,但是皮带并没有停下来,还是继续打着,另外一个持枪的战士把自动步枪放在墙角上,一个箭步冲向带镣的人,猛然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拿着皮带的战士飞起一脚踹在带镣人的肚子上,只听到惨叫一声,大便从短裤里喷了出来,两个战士哈哈大笑连声说:随地大小便,太不讲卫生了,随地大小便!带镣的人在地上挣扎着,惨叫着,大哭着,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大便沾满全身。真是惨不忍睹。我紧锁双眉,虽然很害怕,还是愤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拿皮带的战士很生气,大声斥责我说: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茅房!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向厕所。当时心里想:一个将被执行死刑的人,如此对待他,也太残忍了。
后来从一个临沂兵口中知道,这个死囚姓李,是嵊泗岛上一个步兵团的战士,他是浙江萧山人,1975年入伍。入伍后积极要求进步,表现优异,但是班里阜阳兵和萧山兵有矛盾,班长,班副都是阜阳兵,他们排挤萧山兵。班里对他整治很厉害,入不了党,提不了干不说,就是平时训练,出公差,他都是干最苦最累的事情。1977年第一个被提名复员,那个时候农村兵唯一的出路是提干跳出农村成为干部,复员就意味着一生的机会丧失了,他忍无可忍了,他摸起冲锋枪,设到单发射击,打死了班长,班副,一个阜阳兵,又打伤了三个邻班的阜阳兵,然后弃枪待捕,他说:我不自杀,我有理,我要申辩!这个幼稚的小战士不知道等待他的是非人的折磨,最后还是死路一条。据说他刚来的时候很机灵,高中生,能说会道,口齿利落,对答如流。但是每天挨打,已经疯掉了。开始叫他双腿伸直并拢坐在床上,不准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动一下就打。放风,洗漱,上厕所,只要出来牢房就解雇打他。最后索性无缘无故地叫出来就打,两个小时一换岗,上岗的人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提到院子里,当武术靶子,把学的一点擒敌拳,捕俘拳全用上,拳打脚踢,一次次被打昏,然后拖回牢房扔到铺板上,让他“自然醒”。他身上真的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有一次,战士搬来一个木马桶,让他站在上面晒烈日,夏天的烈日让他难以忍受,这个时候一个战士从他身后跳起来,飞起一脚,他从马桶上一头栽下来,当场就昏迷了,满脸是血。第二天他被拖到走廊上,身上血迹斑斑,紫药水涂满全身,几乎是一个紫色的人,舟山要塞保卫处虐待人的程度可见一斑。
李死囚后来进入半昏迷状态,可能快被打死了,医院来了医生实行人道主义了,在监狱的走廊上给他挂上吊瓶输液了,从这天起一直在走廊铺板上躺着,有时会呻吟,有时无声无息的,就是这样,有的战士还过来踢他,估计也没有多少知觉了。1977年8月14日中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我牢门前走过,然后脚镣声响起来,这个时候的脚镣声就像死人的心电图一样,拉直了,就是直直的拖着地的声音,他已经无法走路了。一个南京兵看守伸头透过牢房门上的小窗口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种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的神气得意的样子。直到那个临沂兵来上岗,我才知道,李死囚被押解到嵊泗岛原部队不远的地方被执行死刑了。
我心里想:他真的解脱了,再也不挨打了,再也不受辱了,从这一点上说死刑对于他来说是幸福的。这是一幕悲剧,固化的身份待遇,把矛盾激化,被杀的阜阳兵,死刑的萧山兵,都是无辜者。但是他们没有一点责任吗?从那之后没有了凄惨的叫哭声,没有了脚镣声,没有了得意的大笑声,整个牢房又回归到寂静。但是每当我走过一号牢房,那个死囚挨打的情形就会浮现在眼前,被打到半死躺在走廊里的样子就会出现,我真心祈祷他到了阴曹地府能讲明事出有因,到了天堂不会再有妖魔鬼怪欺凌他,再次托生到人间,一定不要是农民的后代,穷人的后代!